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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死”活下去——陈希米致史铁生

生命的色彩——纪念知青作家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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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史铁生最后的聚会史铁生夫人陈希米1月4日的讲话


朋友们好!


今天我们在这里聚会,给史铁生过60周岁生日。


上个星期,朋友们提起要给他过生日,他很感慨,说,我真够本啊,也活到60了!30岁的时候,大夫们以为我最多能活10年,就是活到40,现在是整整赚了20年!


史铁生一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朋友多,和朋友,我们有过无数次难忘的聚会,可是,特别是到了透析多年之后,他却成了朋友们的聚会上最煞风景的那一个,养精蓄锐地等待聚会,刚在兴头上,他就累了,要撤……,几乎每次都是意犹未尽。


今天不会了,今天,我们不用再时时看表,怕他累,怕耽误他宝贵的、少得可怜的用来写作的时间。今天,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和我们一起尽兴,再尽兴。


帮助史铁生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渡过危机和灾难的是他一帮又一帮老友新朋,是你们给他的帮助,给他的爱,保佑了他,来自你们的爱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大的留恋。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死,是我们两个人几乎随时调侃的话题。记得1997年,我们在普林斯顿大学,草坪上,一个孩子在捉萤火虫,他向往地看着那个孩子,对我说,你记着,有一天我死了,那个孩子,你肯定认得出,就是我。


他写过: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坦然赴死,

你能够坦然送我离开

我想,这一次,是他认为时候到了。

他做到坦然了,我也做到了。


他还写过: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历数前生,

你能够与我一同笑看


所以我们不再悲伤,我们的会场上到处都是灿烂的鲜花和温暖的回忆。


在另一首诗里,他说: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

太阳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今天,他肯定来了,他就在我们中间……

来源:史铁生研究会的博客

陈希米致史铁生:让“死”活下去

作者:罗屿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爱慕。——《旧约·诗篇》

按陈希米的话讲,一切都像安排好的。


丈夫史铁生在世时每年都要对她说,等他死了,她再去德国参加书展。


2010年12月31日,“死”这件事,在史铁生这个几乎与疾病相伴一生的身体上真真切切发生了。


陈希米说,“你死了,我终于去德国参加书展。我想,一定要与你一起上路。”


那是陈希米第一次看到骨灰。


她打开丈夫的骨灰盒。她还记得,当初他走,朋友们为选骨灰盒建议很多。她不认真听,扭头找他,想问该选什么。那一刻,她才知道,与他已经无关了。


如今这个骨灰盒,是她选的,她想,该是他喜欢的。那是真正好木头做的,很沉;线条简洁、朴素,没有雕花。她拿出一小片骨灰,放进王安忆当初送给他们夫妇的一个优雅的小木盒里。


没有眼泪。


或许陈希米觉得,这是她不用孤身独行的唯一方式。小木盒每时每刻陪在身边,丈夫便在身边了。


史铁生的确在。


德国小镇罗腾堡,在碎石子铺的路面上,在石砌的尖顶房子旁,陈希米长久驻足。渐渐地,她眼前多了他,他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冲锋服,坐在他的电动轮椅上……


她说,他一定是发现她喜欢这儿,于是来了。他知道她多想他也能跟她一起来看看,于是来了。


之后,她和“他”买了黑森林布谷鸟咕咕钟。那是他喜欢,她也喜欢的。


其实他和她相差十岁,这一张是电脑时代的功劳,让他们青梅竹马。(史铁生、陈希米制作)


她把它挂在北京的家里。时间一到,挂钟上的布谷鸟就叫,水车开始工作,音乐响起来,男孩和女孩开始亲吻……水车、小木屋、门前的栅栏、小树、草地、木凳、漂亮的窗帘……她觉得,那就是他们未来的家,自由平安。


陈希米每天都会给挂钟上弦,这个机械挂钟不准,和标准的时间不一致。但在陈希米看来,这却正好。她就是要它的时间和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同,它是另一种时间,意味着另一种存在,单属于他和她。


有时,她会让挂钟随便走,完全与这世界不相干。因为他说“没有时间,只有转动”——她记着呢。


有时,她会让它夜里不工作,因为他睡觉怕吵啊。


有时,她会让它随着人间的时辰,跟着她一起过完白天,再进入黑夜。就好像他来访。这对她而言——时间才是又开始了。


那是属于史铁生与陈希米的时间。他们的独处时刻。


陈希米渴望那样的时刻——在家里,和“他”在一起,长久地坐着,可以读书、写字——那是他期望她做的事儿。而在她内心深处,史铁生也是一直在的——是她独自吟诵时的倾听者和应答者。


2012年12月31日,是史铁生去世两周年的日子,而陈希米也完成了她的怀念散文集《让“死”活下去》。


“写给你”成为陈希米想念史铁生的方式。因为在她看来,“写出来,才跟什么真正的东西贴近了,没有空隙了,心才是实心的。”“写出来的,就像保障,想念落成了想念,悲伤驱走了悲伤。”


“到处都是你,到处都没有你”


丈夫去世后,陈希米试图让自己接受史铁生“死”这样一个事实。


或许,她有过挫败感。


就像《让“死”活下去》所描述的:“我每天都回家,你每天都不在!”“每一样东西,每一个时辰,每一点每一滴都在说你不在!到处都是你,到处都没有你!”


甚至,陈希米在杂志上看到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夫妇墓照片后,也会推想自己。她算出韦伯活了56岁,韦伯妻子玛丽安妮活了84岁,而韦伯死后,她又活了34年。陈希米说,她不知道上帝还要她活多久,还要她做什么,“34年,超过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年头!34年!分别的日子未免太漫长!”


正因漫长,陈希米才需要某种世俗的方式想念丈夫。她甚至开始理解解金玲,也就是剧作家陈白尘的妻子。理解她在丈夫去世之后十四年间,每天为其灵位点香泡茶;理解她在丈夫去世后竟不顾儿女企图自杀,当儿女问她为什么要生下他们时,居然回答:“你爸喜欢孩子,我是为他生的……”


但陈希米知道,史铁生一定不同意她“效仿”。因为他在时,从来都鼓励妻子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甚至到处托孤,希望她能再“嫁出去”。

无论史铁生还是陈希米,谁也没有预感到2010年12月30日,一个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周四,却成了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她甚至记得之前的某天,他还开玩笑说,看来自己一时是死不了了,没有得任何要死的病,可能真要活到七十岁去了。而在救护车上,史铁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事。”


陈希米还记得,12月30日当天她在下班路上接到史铁生给她的最后一个电话。五点半他们还在家,他说:“今天全赖我。”史铁生指的,是上午透析前他们曾为护腰粘钩设计是否合理的争执。而救护车到了后,她仍然没有对噩运有所感觉,甚至犹豫去不去医院。她想,这么冷的天,别得不偿失给他弄出感冒来。


到医院,得知是颅内大面积出血,陈希米决定不做开颅手术。


再之后,史铁生进了手术室等待做器官移植。“那时,已经意味着永远没有了你,”陈希米回忆说,“你做得滴水不漏……嘎巴死;顺利捐献器官……之后第四天是你的六十岁生日,我们跟你聚会,试图使你‘卷土重来’。”


史铁生在时,朋友们曾开玩笑说,他和陈希米没有过婚礼,应当在他六十岁过个隆重的生日,请好多人,像现在人家结婚收份子钱一样,那得收多少?只是,他的六十岁生日,那个在陈希米口中试图使他“卷土重来”的聚会,竟是葬礼。


史铁生不喜欢遗体告别,陈希米就坚决不搞。葬礼也没有哀乐,因为陈希米觉得,丈夫一定愿意如此。告别会的工作人员认为只有白色的盖布“才像样子”,但陈希米执意要给史铁生盖上被他称作“巨能盖”的暖色花被,因为在她看来,那是他喜欢的,被里“藏”着他二十多年的生活。当有朋友抱怨有官员来告别会,说长长的官话,并半途离开时,陈希米则认为,若史铁生在,也是不会拒绝“官员”的。因为他是一个“老好人”,不是原则问题,不会拒绝,更何况对方是真心。


那一天,陈希米以“聚会”为名,说出了对丈夫深深的思念。

莫言与史铁生、陈希米夫妇

她说,史铁生一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朋友多,和朋友,他们有过无数次难忘的聚会,可是,特别是到了透析多年之后,他却成了朋友们的聚会上最煞风景的那一个,养精蓄锐地等待聚会,刚在兴头上,他就累了,要撤……几乎每次都是意犹未尽。如今不会了,“今天,我们不用再时时看表,怕他累,怕耽误他宝贵的、少得可怜的用来写作的时间。今天,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力气,和我们一起尽兴,再尽兴。”


陈希米还说,死,曾是他们两个人几乎随时调侃的话题。1997年,他们在普林斯顿大学,草坪上,一个孩子在捉萤火虫,陈希米记得,他向往地看着那个孩子,对她说,“你记着,有一天我死了,那个孩子,你肯定认得出,就是我。”


“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


陈希米在史铁生追思会上的发言,平静却撼动人心。


而史铁生对陈希米最美的情话,被外界所熟知的,恐怕就是那首《希米,希米》:

“希米,希米/你这顺水飘来的孩子/你这随风传来的欣喜/听那天地之极/大水浑然、灵行其上/你我就曾在那儿分离……希米,希米/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听那光阴恒久/在也无终、行也无极/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曾经,陈希米怎么也不会想到,史铁生会把写给她的情诗拿来发表。这“多么不像他。”更何况,陈希米之前曾说过多次,将来要把他们俩的情书都烧掉。


见到情诗发表,陈希米有点吃惊,但她当时忙得没有多想,只是想,“他老了,就让他脸皮厚吧。”史铁生离开后,她才懂得他的良苦用心——“他是在为死做准备,他要人家知道,他的老婆是他的帮手,也是他的知己。他要感激她,要彰显她,要给她荣耀。”


在外人看来,史铁生与陈希米爱得如同神仙眷侣。

友人赵为民曾撰文回忆,陈希米会为丈夫随时递上药片,捏腿,缴费,盖章,接电话……处理一切他做不到的烦心琐事,又随时笑盈盈地与史铁生哲学对答。用陈村的话说:“那是天使的笑,是那种忘忧的笑,忘我的笑,来去自由的笑,让看到的人也喜悦的笑。没人比她笑得更美好。”被朋友们戏称是“史办主任”的陈希米让“凝重的史铁生再没有装扮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


和史铁生做了近20年邻居的王耀平则记得,他的“铁哥”和他讲过“没有陈希米,自己就活不到今天。”史铁生还说:过去逛书店,他需要带个望远镜,对着柜台书架观望,选书买书都很费劲。有了陈希米,她买什么书,自己就看什么书;她喜欢的书,也是他喜欢的。在王耀平看来,陈希米影响了史铁生。她的光辉把他照亮。

史铁生夫妇灵魂层面的相知相依,被无数友人称颂艳羡。皮皮说,“铁生和希米在平凡的日常细节中建立起的精神世界,以及那里所发生的一切交流,像阳光透过滤镜,点燃了生活中的细节琐事。他们在一起读尼采和一起吃饭;他们在一起交流《理智设计论》和他们一同去医院透析……一切都像绳子一样编织起来。”


这种心灵相依,直到史铁生生命的最后一刻。曾有报道,史铁生去世前,陈希米去旁边病房办理捐献器官手续,她刚走,史铁生就“全身挣扎,心电图立刻乱了”。她回来,史铁生便好,再去,又不行。最后,陈希米只好把手续拿到病床旁边办,史铁生便“安安静静了”。


史铁生二十多年的老友章德宁曾对媒体说,在陈希米之前,不止一个身体健康的女性喜欢史铁生,他有过情感挣扎,但最终还是拒绝了。“因为他拒绝同情,厌恶怜悯。”


关于史铁生的“曾经”,陈希米最清楚不过。


她记得,某年某月的一天,他和她讲自己过往的故事。他抽着烟,慢慢说,她却哭得停不了。因为她知道他心里的苦。因为她和他一样,信仰爱情。


“一个瘫痪的男人,对他心爱的女人并且爱慕他的女人说,如果你确定不是爱情,就请离开,再痛苦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确定是爱情,就必须留下和我在一起(决不要跟那些俗人一样)。”陈希米写下的这些,刚好证明她懂得她所爱的男人,懂他的自信,他的执著,他的疯狂,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诚实,他的信仰,他的绝望……陈希米更懂,“即使他(她)高位截瘫,你也可能对他(她)有对一个健康的男人或女人一样的欲望,反过来,高位截瘫者,对男人或女人也一样有性欲,有亲吻和抚摸的欲望,有性交的欲望……”

陈希米说,诚实,是史铁生留给她的最大财富,是对付人生最有效的方法。


因为诚实,陈希米并不讳言那个曾经与史铁生有过长久肌肤之亲的女人,她称她为H,她甚至认为,H是她可以毫无保留的人。


陈希米在《让“死”活下去》一书中对H写道:无论怎样,你给过他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安慰,用他自己的话,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他说你是救过他的人,他一辈子都不能忘。你一定还记得十年前我给你的信:“我经常想,要是没有你,说不定史铁生会走不过那段艰难的日子的。”


陈希米回忆,史铁生生前,曾一再让她给H寄书。陈希米说:太贵了,寄国际邮件。史铁生笑:你敢不寄?地址变动,书被退回来。史铁生又托老同学辗转打听新地址。陈希米感慨“当着老婆,做这些事心里真有底。”但陈希米知道,史铁生做得坚定、从容,因为那是他“想过无数次的事情”,那是他“心里最宽厚的地方”。他“怀着最大的善意”,更像是“对命运最大的感激”。


至于自己与史铁生的爱情,陈希米说,他们最初便坚信要爱得“不同凡响”。


大学时,陈希米在小说《公开的情书》读到一句话“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书中主人公一个叫真真,一个叫老久,真真、老久,特别符合她对爱情的想象和期待。后来,她说给史铁生听,再后来,她发现他把这句话写进了文章。她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情种都是这个样子。情种,就是打小就信仰爱情。”

陈希米记得,曾经她问史铁生:她棒还是他棒?“当然是我!”史铁生说。陈希米不服:“可人家都说男人是女人塑造的。”“说得没错!”史铁生答。——陈希米说,这个时刻,是她最满足的时刻,她以为那是她人生最大的成功。


“我们不论怎样都在一起”


2013年1月4日,如果史铁生仍在,这是他62岁生日。这一天,史铁生网络纪念馆刊发文字,追问:“灵魂安在天堂,骨灰安葬何地?


史铁生去世两年,他的骨灰并未如万千读者所愿安葬在北京地坛公园。陈希米则认为,骨灰随缘。


但其实,作为史铁生的妻子,陈希米何尝不懂地坛对于史铁生的意义。丈夫去世后,她说自己曾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坛。“我没有别的方式”,陈希米说,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才能与他相关。


陈希米也想过把史铁生的骨灰埋在地坛。没有碑,也没有墓志铭,没有痕迹,也不要什么人知道。只有那些大树,一直安静坦然,“他们只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肯定喜欢这样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但有时,陈希米也会“自我矛盾”,她会向往和史铁生有一座共同的墓,她会精心设计,刻上他的墓志铭: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以及我的:下一世我还将顺水漂来。


而拥有一座墓的原因,在陈希米看来,却又是那么“简单”——只是“还可能会有情侣来看我们俩。因为他们相信古老的爱情,因为他们如此相爱……”


但,墓,只是形式。史铁生说过,“不管那形式,我们不论怎样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陈希米还记得,史铁生说,下辈子要做风。而那风,当然会经过地坛,也经过普林斯顿……经过每一处她去的地方。


她坚信:那风比得过火车,比得过飞机,不论她到哪里,都紧紧相随。


她坚信:那风里,必带着他的味道,他的声音,他的牵挂,他的力量。

本文部分内容引自陈希米《让“死”活下去》

来源:《小康》 作者:罗屿 转自:和讯网

《让“死”活下去》(第一部分)

作者:陈希米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爱慕。

——《旧约·诗篇》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是最后一天。那个星期四,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任何预感,你会离开我。在救护车上,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事。”


我在下班路上接到你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五点半我们还在家,你说:“今天全赖我。”我知道,你是指上午透析前我们为护腰粘钩设计是否合理的争执,你的坏脾气又上来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导致了出血。都叫了救护车,我仍然没有感觉,还在犹豫去不去,我想这么冷的天去医院,别得不偿失给你弄出感冒。


在医院,知道了是颅内大面积出血,我没有听立哲的话做开颅手术,很快就决定放弃。我冷静得出奇,史岚也没有丝毫的不理解,我们非常一致。


在你进了手术室等待做器官移植之后——事实上,已经意味着永远没有了你。我居然还可以跟别人大声说话——几个月之后,我很难做到,就是必须,之后生理上非常难受。


那一天是最后一天,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你不再管我,自己走了。


你做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天离开;嘎巴死;顺利捐献器官—几乎不可思议,凌锋大夫夸赞的角膜和心脏不能用,却用上了肝脏(多亏任老师治好了你的肝脏!)。之后第四天是你的六十岁生日,我们跟你聚会,试图使你“卷土重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一丁点都不知道,忙碌了几天,不睡觉也不困,甚至也不那么痛苦。


下雪了,今天是周四,透析的日子,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三、五,刚改成二、四、六,还不习惯呢。老田会来接你,想到老田接你,我心里踏实。真的,多亏有了老田,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对,还有老蔡、律师,就是你说的那“三座大山”,可以依靠的大山,真的,我有时真想依赖他们。雪很好看,你一定又想到院子里去拍照。我的车改三轮之后安全多了,不怕下雪,还是你说得对,这车是真该买。我会当心,一到社里就会给你短信。


你在哪儿?


我们说过无数次的死,终于来了?我终于走进了你死了的日子?


别人都说,你死了。


上帝忙完,创造了世界,就到了第七天。


到第七天,我第一次有梦,并且梦见了你。


你说你没生病,是骗他们的,你说,咱俩把他们都骗了。


你是说你没死?你骗他们的,我也知道你没死?咱俩一起骗的他们?


咱们俩,怎么会分开?当然不会是真的。你老研究死,你不过是想看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你就开了个玩笑?不管怎么样,我总是知道的,你骗人,我肯定会发现,我不发现你也会告诉我。所以,是我们俩一起骗了大伙。


这个梦什么意思?或许,真是一场骗局,我是在梦里做梦?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我们一见面,就迅速地去了外婆桥,那桥很高,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高。真的去了。你是想要告诉我,我们今后就在外婆桥上见?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想怎样?我就天天盼着去外婆桥,天天盼着再醒来。在梦里,没有时间,千年也是瞬间,对吗?


可是,瞬间也是千年啊。


邢仪记得你的话:我们等着吧,等我们走到那儿,就会知道那边是什么,反正不是无,放心吧,没有“没有”的地方。我一听就知道她一个字也没记错,是你说的。


陈雷拿来好多好多纸,烧了好久好久,一定要把它们烧“没”。让它们“没有”,才能去“没有”的地方。他迷信。你不回来,我只能跟着他们烧,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你有吗?


选骨灰盒,他们七嘴八舌的。他们有很多建议。


我不认真听,扭头就要问你,才知道,与你已经无关。


你死了,是真的。


樊建川在热烈地说着死,他说他死了就把博物馆捐了,他说他怕不知道哪天就出事,就死了,所以要抓紧干事,把想干的事情尽量地去做,他说他不怕死,他死了之后什么都不要……—就是说,确实有死这种事,樊建川也会死,一汽车的人,对他说的都没有疑义,这充分说明死的确凿。在这世上,确实有死。你现在,就是被人们认为死了,我正在经历你跟我说过无数次的你的死?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会突然醒来吗?醒来就是我也死了吗?死究竟是什么?


看不见,摸不着,这些太浅薄。


看不见!摸不着!永远!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但是仍然浅薄。


什么是你呢?看见是你?摸着是你?听见是你?


你的意志,你的思绪,你的愿望,你的态度,你的目光,都在。你不在?


但不能跟你说话!这是可怕的,这是死!


要是我确凿地知道你对每一件事情的看法呢?几乎确凿。


要是我想问你,问你怎么办,问你对又一件事情的看法,你不理我,仿佛没有听见,这就是死?


你在哪儿?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与我们之间隔着无限?你即便在,在无限的那边,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是骗人,死,就是绝望。


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凛冽的风。


我一个人在街上,不知道过了多久……


是啊,不知道过了多久,你自己一个人,摇着那辆手摇轮椅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都快黑了,撞见了下班回家的刘瑞虎,他惊异地向你喊:铁生你知道你跑到什么地方了吗?!


什么地方有什么重要,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世界……


那一年,那个时候,是你失恋的日子。你抽着烟,慢慢地跟我讲着过去的事。我却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不能用眼泪,也不能在屋子里;也许这世界是有尽头的,不管是用脚走,还是用破车摇。我问你,你那时自己哭吗?你说,是绝望。绝望不是一种哭的感觉。我也懂过的,我忘记了。


刘瑞虎什么都没问,推着你进了小饭馆。你们不说什么。你们心里都明白。你们是男人。


我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也想要走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多空旷,冷得让人受不了,不管你做什么,世界都岿然不动。你为什么也这么冷漠,不管过多久,过多久你也不会回来,不会停下来等我。


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是不应该活的。因为人是通过“对象”而存在的,通过“你”才会有“我”!


你说,没有“我死了”这回事,也没有“你死了”这回事,只有“他死了”存在。对你来说,没有死,只有史铁生会死,你的“我”永在。对我来说,你的“我”不死,不一定与我有关。但史铁生不死—因为我还在,因为史铁生是我的“你”—没有“你死了”这回事。


没有“你”,就没有“我”,“我”因为有“你”才能命名,否则“我”是谁?鲁滨孙岛上不需要“我”这个词。我的存在和显现要靠你,反过来对你也一样。一个人漫长的生命里,“你”也许不是一个人,不止一个人。但同一时刻,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我与你,几乎活成了稳定和唯一的一对,在我的生命里,只要还以你为坐标,只要还以史铁生作为我的“你”,史铁生就还在,饱满地在。


当称呼史铁生为“他”的时候,他就死了。他会变成另一个人吗?按你的说法,应该是,那我想念的是史铁生,不是他,他还在走他自己的“我”的路,他不再关心他自己曾经的“史铁生之路”,所以,他死了—他死了,史铁生说过,只有“他死了”这回事,此外没有别的死。对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作为每个人的“他”,对每个人毫无意义。但当他一旦变成我的“你”,意义就产生了,因此,你是“我”永远的史铁生,“我”也在同一时刻“生成”、存在—这就是“我与你”。什么时候你变成了我的“他”,你就死了。


这样的理论你我早就懂,但此刻对我一无用处。


死,谈也谈不出,想也想不出。想念死人,是世界上最最残忍的。


何东说,走在街上,看见一个人,仿佛是你,就追上去……


我也走在街上,对自己说,不会的,真的不会,他哪儿都不在,他不可能出现,再像他的人也不会是他。他死了,世界上确实有死这回事,这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怀疑,我知道。但我还是想,他在哪儿,我活在的这个世界,是哪儿。我不理解这件事。每天,我都要反复告诉自己,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无比正常。特别是听到别人的死,证明了确实有死这样的事。既然这样,他也会遭遇这样的事。这符合逻辑。


我在经历你的死,是真的,可一点都没法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明明你在,我天天都和你说话,每时每刻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不在身边,不在家,不在街上。但是你在的!要不然什么是我呢?我的整个身心都充满了你,你不可能不在。但是你在哪儿?!


每天,在路上,在路上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会插进来,没有人会打搅我们,我慢慢地开,我不着急去上班,不着急去任何地方,你似乎就在我上面,一直陪我……


我一个人在街上。


小庄往南,有一条新路,我们俩曾经走过……我看见你穿着那件蓝色冲锋服,开着电动轮椅在前面,一个蓝色的影子,一直在前面,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就是永远,永远都不等我,不和我在一起。


你说:“我死了,你还活着。”


我说:“你死了,我还活着。”


你与我,可以混淆。但意义总是,你我分离。一种绝对。那种绝望没有力量,无论是奋起击碎,还是堕落潦倒,都不是它的可能(方向)。那种绝望甚至没有势能。


小狄肯定地说,人有来世,是轮回。冯老师说,你在那边很忙。我知道这些都无法考证。但禁不住总是想,你在忙什么?那边是哪边?


也许,死,就是被烧掉了,烧成了灰。就像桌椅板凳。灰,是确凿的!


然而,毫无疑问人与桌椅板凳不同。但效果一样,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一样可以想象模样,重现亲切。只是,桌椅板凳以前就不说话,就不表情不呼应。但死、灰,都意味着丧失全部的功能。对桌椅板凳的爱因为是单向的,过去和今天的不同就不可怕。


而人与桌椅板凳之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是生长,是变化、生成,是运动,是互为存在,是过程。死,就是不再生长。不再有新的念头、动作、表情,也不再重复……(那尼采说的“永恒复返”是什么?是“我”的延续,是表情、态度和动作的延续,在另一个生命那里的延续,是属于人类的?)所以,不是你在,而是我在,你在我之中“在”,你在所有想你的人中“在”,成为他们的在的一部分。成为我的养料,成为想念你的人的一部分生命,你就延续了,你就仍旧在!


死,就是不再生长了,不再有新的念头,新的表情也不再重复—不,会重复,在我,在我们这里,在你,在他,不断地重复、重现—这是永恒复返?


死,只能遭遇,不能被理解。


死,是永远。


什么是永远?就是绝对?


从此我就将一个人,一个人决定一切,一个人做一切。你即使看见听见,也决不说一个字。你死了,就是决定永远袖手旁观。到底发生了什么?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死了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必将要离开自己所爱的人?彻底离开,永远离开?!你们死去的人,会看见我们在世上的身影吗?会知道我们想念你们吗?会很着急要联络我们吗?你说过,你要给我发信号的,会尽一切力量去做,让我感知。可是我没有收到信息!


也许,我现在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是异常安心,总是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是因为你也在?你说,“家就是你和我,没有别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和地点”。是你在陪着我?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也不想任何人来,就想一个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人都想活着,要是死意味着与你相聚,为什么不可以选择死?死,一定是一件不好的事吗?死一个人不好,一起死有什么不好?既然死并不是什么下地狱,我也不想上天堂。我只想能跟你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话,听你掏心掏肺,也跟你袒露一切。那才是人最好的生活。你说过,我们要爱得不同凡响!你说我们做到了吗?


我们是不是都已经填平了彼此心上的坑坑洼洼,爱的生命又在我们身上复活;我们是不是对着彼此就像对着上帝,什么也不隐瞒,又谦卑又虔诚;我们是不是活得又严肃又活泼,又努力又生动;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进步,在爬山—我们的山比别人高吗?因为我们不断地爬它,上帝就让那山越来越高?尼采怎么说的?尼采说鸟儿飞得越高,就越看不见。跟鸟儿一样的,是“猎人”[1],那是我们看到了的境界,虽然孤独,却向往。更高的山上、更远的天空、更深的林子,那儿的风景一定不一般。你说的,我们要像两个好孩子,永远赤诚,永远好奇,永远疑问,永远探索。


我们一直都在这样做,我们终于走到不同凡响了吗?


梦不见你!白天,几乎每时每刻都是你,每一处有过你的风景,每一条你走过的路,每一句你可能说的话,每一样你爱吃的东西,你厌恶的品格,你会欣喜的消息,你的影子,你的声音,你生气,你高兴……可是梦不到你!


昨天梦见了,居然是说,你差一点死,其实没死,我心里直后怕,想,幸亏没有火化,要不然太可怕了。我们是在一家医院里,但以前没去过,很陌生。还有小何也在,你没什么大病,医生说两天后就可以回家了,听不见或者记不得你说了什么,但那得意的表情似乎又在抓漏反唇相讥……梦很短。


你死了,这个信息太强烈。在梦里我都忘不了你死了……


你死了。你死以后发生的事情你会知道吗?朋友开过玩笑,说是你们俩没有过婚礼,六十岁上过一个隆重的生日,请好多好多人,要是像现在人家婚礼收份子钱,那得收多少?这种胡说八道,竟然……


你的六十岁生日,竟是葬礼!


你知道吗?你来了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甚至没有比别人更痛苦,只是忙碌,把你搁在一边。就像你还在一样,我凭着习惯,许多事也没有多想,就说了,就做了。现在想来,真是很危险,要是做错了什么,真是不可挽回。真要感谢陈雷,要不是他坚持,我快要撑不住了,就要妥协了。是他说,我们要坚决按照你的意愿办,你那么不喜欢遗体告别,那我们就坚决不搞。幸好,我们真的没有搞遗体告别(我们俩多少次在电视里看见那样的遗体告别,每看见一次就说一次:我们不要!),没有哀乐,今后,也将没有墓地。幸好,应该没有大错。是我们自己办的,是我们俩和朋友们,朋友们一起帮忙办的。我想你肯定愿意这样。也有朋友抱怨有官员来,说长长的官话,并为此半途离开。我仔细想,若是你在,你也不会拒绝“官员”,你是一个“老好人”,不是原则问题,你不会拒绝,何况他们是真心,我相信,这就足够了。你知道吗?你看见了吗?好多好多老朋友老同学都来了,友谊医院、中日友好医院、朝阳医院的大夫和护士们也来了,还有好多素不相识的读者,有比你年老许多的长者,也有年轻的新朋友……还有的远道而来……我将来慢慢数给你听。柳青给你订了一个巨大的蛋糕,铁凝给你拎来一大筐新鲜樱桃,曹谷溪还给你带来了陕北延河的泥土和水……


一个优雅的葬礼,一个不同凡响的生日聚会……你说过,你早已经死过多回,并必将以生日的名义卷土重来!你来了吗?


我像一个模仿激情的青年,去了地坛。我没有别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做些什么才能与你相关。虽然地坛不再荒芜,不再宁静,可那些大树还在,那些曾经长久地陪伴过你的大树还在,在初春的阳光里,安静从容。我仿佛看见你的身影,你开着电动轮椅一个人远远跑在前面,悠然得意,一会儿又迅速地转回来,告诉落在后面的我们,哪里又添了篱墙,哪里又铺了砖路……


在还没有搬家的时候,傍晚,我们也还是去地坛。你让我和一棵又一棵古树合影,告诉我从前这里的样子,我们慢慢地在这院子里走,心中平安如馨。你看照片上的我们,有初夏的阳光从后面过来,从西边,那差不多是夕阳了,你的那辆破车现在也不知去了哪里,那时候你还能自己上电瓶车呢。照片上的我,简直年轻极了,有人说我像你女儿,你有这么老吗?!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吧。那会儿刘瑞虎还没出国呢。这照片,很可能就是他照的。


一个念头又一次油然升起:我想把你的骨灰埋在地坛。没有碑,也没有墓志铭,没有痕迹,也不要什么人知道。那些大树,一直就这样坦然和安静,这样从容地走过无数个酷暑和寒冬,目睹人间的惨烈和无知。它们会活很久很久,几乎会永远活下去,它们或许不懂得什么是死,它们不知道你已经死了,它们只顾自己慢慢地活着;也或许它们什么都知道,只是认为什么都不必说出来。对人间发生的一切,它们从来不动声色。它们只是默默地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你肯定喜欢这样的方式,真正的朋友的方式。


也或许,我们再去普林斯顿,去那片有萤火虫的草地,在草丛里埋一块方石,刻上你死去和重生的日子。我要你在那儿获得重生,就像我们曾经看到的那个捉萤火虫的孩子,你羡慕的孩子。那里虽然离我们家路途遥远,我不能常去看你,但我知道那儿空气清新、阳光充沛,普林斯顿小镇,多像你梦中的花园,你太应该待在那样的地方。你说过的,我们下一辈子会降生在那儿。一旦我收拾停当,我就去找你,一分钟也不会耽搁。


亭亭说她又去了福克纳的墓地,过一段时间,她总要去看他,去福克纳的墓地看看……,她寄来过照片的,福克纳的墓,和上面不知什么人摆放的鲜花(那样的鲜花常年有),没有特别的地方,因为福克纳,才会端详许久。她还说,她最想去的地方是丹麦,因为安徒生在那儿,安徒生的墓在那儿。她曾经一个人打着伞冒着大雨去纽约中央公园看安徒生的雕像。对着雕像,她大声地告诉他:安徒生你好!我来看你了,我一个人来的!


因为她喜欢福克纳,她喜欢安徒生。


我去了法兰克福,却没有去海德堡大学,没有去海德堡山顶墓园中的马克斯·韦伯夫妇墓。看到《三联生活周刊》上有一幅照片:海德堡山顶墓园中的马克斯·韦伯夫妇墓。文中描述:山林间寂静似太古,明媚的阳光披洒下来,一座座历经岁月侵蚀但却洁净得不沾半点尘埃的墓碑上摇动着柔美婆娑的树影。看韦伯的生卒:1864—1920,做一下减法,他才活了56岁!我又拿来与你相比(现在,任何人的死,我都会注意岁数,并与你比较)。再看玛丽安妮,1870—1954,再做减法,84岁,特别是,在韦伯死后又活了34年!去掉人成长的阶段,一个人一生真正自主、清醒的年头,34年,几乎又是一生!我不知道上帝还要我活多久,还要我做什么,34年,超过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年头!34年!分别的日子未免太漫长!


约翰·伯格写的《日内瓦》,他和妹妹拜访博尔赫斯之墓。墓碑上写着:他死于1986年6月14日(恰好在他死去整整3年,是我们结婚证上的日子,那个绝不因为我们结婚而难忘的初夏)。墓碑正面刻着:切勿恐惧;背面刻着:他拿过格兰特神剑,把出鞘的剑搁在他们之间。(这里面有他们相爱相知的故事。)


教堂后面的墓园,我第一次看见就喜欢上了,那是我们心目中的墓地—神圣的墓地。在那里,那些逝去的人的故事,又远又慢,融在静谧与安宁里,被一直传下去。


还有在电影里看到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将士墓园,是最晴朗美丽的,给人一种豪迈的欣慰。


那样的墓园会使人产生想象,与尘俗生活无关的想象。


忽然有一点向往,向往我和你也会有一座墓,我会精心设计,让她简朴又寓意深刻。不要高,要低;不要大,要小。但要刻上你的墓志铭:我轻轻地走,正如我轻轻地来;以及我的:下一世我还将顺水漂来。


向往一座墓,是为了不朽?


是为了看见有一天(就像亭亭会冒雨赶赴安徒生的雕像前,会常常去给福克纳的墓献上一束花),有一个热爱和理解你的人,不管这个人在未来哪一世出生,与你隔着多少年月,不管他是老还是年轻,他因为能在你的墓前待一会儿而感到安慰,因为读你的书,而跟你隔着世纪对话;有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只为了来看看你……那样的墓地必是像我今世在异国他乡看到的,在鲜绿的草地上,有鲜花点点,一定有明媚的阳光,有情侣在亲吻,有老人在散步,听得见教堂的钟声……


还可能会有情侣来看我们俩。因为他们相信古老的爱情,因为他们如此相爱,也想要我们的见证;或者,他们遭遇了不幸,就像我现在失去了你,他或她,想在我们这儿待一待,要是我们能给他们安慰,要是我们能陪一陪他们……


我们没有那么伟大。你不是韦伯,也不是福克纳。可我真的愿意想象那景象,绿草丛中,或者树林里,一座一座墓碑庄严、安宁,充沛的阳光给墓地满满的生气,一幅人间美景,一幅画,那画面里有我们。想象我们俩的墓,朴素得找不见,又典雅得难忘。那是我们永远在一起的象征。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肯定也想。


但你说过的,我们不管那形式,我们不论怎样都在一起,“在天在地,永不相忘”。


我知道,我不会真的去做。


但是,你还写过复杂的必要。你懂得要有一种形式,否则哀思无以寄托。可你又说我们不必,我们都明白,我们来世还会相互找到……你对我的要求太高了。现在我被思念笼罩,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又到哪里去找你?!我到了地坛,却分明感到你不在!我打车到了飞机场,却不能去普林斯顿!我要有一个意味。我要有一个形式。我要“想”你。我必须自己走完这一世剩下的路,我得有一个坐标,有一种语言,否则我会迷路。


不,我们说好的,我们不要墓地。你说过的,你说,只要想到你,无论在何处,就都是你的墓地,你就在那儿,在每一处,在我们想你的地方。

摘自《让“死”活下去》作者:陈希米 来源:百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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